相见欢
你如何回忆我,带着笑抑或是沉默。
最后的画面是一个星期以前的傍晚,暮色四合。他坐在前面的出租车上,回过头对着后面车子里的我挥手再见。车转过弯,很快消失在视线里。空气里的余韵很尴尬,我讪讪的躲过司机好奇的眼光,悄悄的把手缩回口袋里。
几年的时光就这样一下过去了。我已经笑得很苍老,声音喑哑。惟独和初见一样,满心欢喜。RUN TO YOU,这首歌总是让人想起飞翔。毅然决然的奔向一个怀抱,如蠓虫飞蛾,有些爱情注定是绝望却又义无返顾。回想当年初相遇,同样是飞翔的姿态,恰青春少年,正如乳燕投林。而歌词们早给我们准备好了各种精辟措辞备用,这里无非也是三个字,我愿意。以后的以后,恐怕已经没有以后,时间的焰火过后,一切都是灰烬。只是那余温,还能让人不敢忘怀。
一个星期以前,他发来邮件。他说,晚上在后海的水牛石会有一个约会。而我依然忐忑,在经历了太多太久的盼望和幻灭以后。人人都说相见不如怀念,可是贪心的人最终也无法舍弃眼前。只因为,能够见到他,依然满心欢喜。如孩童般雀跃。这个世界上我们总要爱上一个人,这个人总会让你失去所有抵挡,故事在一开始就会脱离作者的控制,朝着一个执着的方向发展下去,并且有一个开放式的结局,无从想象。这结局其实只象一个个的段落,只要活着,永无止息之日。对着这个人,我无法想象结束,若是终究有一天会失去他的音讯,老死不相往来,就会发自内心的惊恐,连带着整个人都因为这瑟缩起来。而失去是必然的,从一出生开始我们就在不停的失去失去,从童真到热情,从敏感到爱情。所以,亲爱的,我是多么恐惧。如同恐惧失去四肢和力量,血液和灵魂。
我仔细的描画着脸上的妆容,同时又故意打扮得漫不经心。我存心迟到了片刻,只是无法面对等待的焦灼。我们彼此互相牵挂想念,我们看到对方满心欢喜却百感交集,可是我们却有最深的禁忌。一旦说破,连幻像都烟消云散的不复存在。而这个不能说的字眼就是爱。看别人的时候总是可以轻而易举的指出症结,到了自己才知道其实无计可施,这就叫拧巴,这就是无奈。深深被缚却动弹不得的感觉无非如此,谁也挣扎不开生活的胶着。我唯一能做的事情,也不过是满心欢喜的去见他。
此刻离上一次见面是七个月零五天,离最初的见面是四年零二十二天。人生仍能如初见。那个人依然叫人满心欢喜。有人说,如果两个人分手以后还能做很好很好很好的那种朋友,无非只有两个可能,一是他们当年不曾真的相爱过,还有就是其实他们现在其实也相爱,或者其中一个人很爱很爱,爱到可以委屈和奉献。我想,我们曾经是爱过的。所以,我们都可以委屈。不,那并不是委屈,那是你愿意为一个人去做某种事情的决心。自愿的快乐的去做那一切。所以,他会专门来看望我,在忙得最昏天黑地的时候拖着久病不愈的身体。仅仅是为了,为我补过一个生日。所以,我会告诉自己,要快乐不要流泪,我们都要开开心心的面对彼此。我不要在黑夜里哭着诉说自己长久的孤独和思念,我只想让他看到,一切都好,因为有你还在看着我。
我们寒暄天气,谈论八卦,讲着彼此的生活。喝酒是为了失去常态并掩饰慌乱和不安。有很多很多话,我曾经想了千百次,要在见面的时候对他说。只可惜,四目相投时,剩下的只是琐碎。说不出口,说不出口,说出来以后又是多么沉重。他依然那么瘦,也并没有变得苍老,我们的脸上都是憔悴和疲惫。说起来,我们的生活和别人都没什么不同,无非也是努力工作挣钱养家受些鸟气轮流着喜怒哀乐而已。可是我们是紧绷的,或许只是缺少一个怀抱和一个安慰。这些问题如同人生,都经不起细琢磨,又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是有意义的。我讨厌如同一个思辩家一样翻来覆去的推敲,我只需要一些简单的,干净的,朴素的情怀,如高温燃烧后苍白的灰烬那样干净轻飘。可是注定我们无法轻松的面对这一切,这么久这么久两地相隔,虽然我们强调着不需要仪式感的隆重,但是那些长久的思念和期待已经把一次相聚变成了意义深远的会晤。然后,面对面的聊着天,不时一声叹息。那是多么悠长的无奈从口中轻轻的变成了一股气流,慢慢的弥散在四周。
七个月前,在杭州和他相见。他穿西服套装,客气有礼,来去匆忙。北京的冬天里,他穿单薄的T恤和外套,散漫一如摇滚青年。可是无论怎样,我们不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,我再也无法安抚他那些无奈,因为我不是他的环境,无法减轻那些身不由己的压迫。他说他是一个复杂的人,见惯了太多的形形色色和千姿百态,他说他是个忙碌的工作狂,每天被各种意外搞得焦头烂额,他还带着笑戏谑我是个文艺女青年,每天做的无非就是伤春悲秋。我想,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我们的生活是那么那么的不同。我们再也无法互相安慰。我们就象两列反方向的列车,最终南辕北辙,越来越远。可是,可是,可是,我只知道,骨子里我们是那么相似,我们都天真的不肯死心的期待一点点善良,希望得到别人的承认,总是在努力的对人好一些,希望别人能如此的给予回应。我们有不符合年龄的幼稚,有不切实际的梦想,我们有不需要解释的心神领会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简单和复杂,温柔和粗暴,阴郁和开朗,并不是需要对立起来的事物,这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。只不过,纵使是神仙伴侣人间绝配,我们,终于还是轻轻的松开了牵着的手。
如果说没有爱情就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,那么依恋和牵挂又是从何而来的呢。思念是浓重的,而语气又是淡泊谐谑的。真变态真变态。感情是最后一根稻草,它并不是用来救命,而是压垮身躯的最后一丝沉重负荷。所以,我不敢说,他不敢说,什么都不敢说。我们只不过手拉着手,坐在水牛石的沙发上谈论天气和八卦。他的手是温暖的,这温暖已经穿不透我的手心。这个男人,只不过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。我们不过是老友相逢,而已。
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,可是,对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,我不会一直那么满心欢喜,不会那么用力的去望住他,试图永远记得他的容颜,不会分分秒秒不想和他分开。我拉住他的手,不想离开他。我缠着他带我去他的酒店,只要和他在一起,只要能拉着他的手望住他的眼睛,就是喜乐平安。在房间里,我们隔住一张写字台坐着继续说话,我脱了鞋子和袜子蜷在椅子上继续喝啤酒。气氛似乎比酒吧里轻松,温暖开始在两个人之间流动。我走过去抱住他,我们在七个月以后又有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。我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,香水的味道很好闻,似乎可以听见我们的心跳。连拥抱都显得那么惆怅从容。所有的等待忧伤在一瞬间似乎都无足轻重。我们和衣而卧,在昏昏沉沉中睡去。一个温暖的身躯胜似一千句安慰的话语,我抚摩着他凌乱的头发,揽住他的肩膀,在心里对自己说,这个男人,就是我最爱的那个人。现在,他是我的亲人。眼泪终于在黑暗中悄悄的涌出,淹没了一切。
很久很久以前,我曾经以为爱情一定是浪漫的或者激烈的,是细水长流或者干柴烈火。后来,我只觉得它是抚慰是平静。在一个人的怀里安静的睡去,连一个吻甚至都不必有,但是身心彻底宁静如远古洪荒,仿佛睡下去就是地老天荒,再不必醒来都不介怀。现在,在我们不再有爱情以后,我们终于做到了。可是我知道,我和他注定血肉相连,我们的喜乐伤痛都是相同的。胡兰成给张爱玲的结婚书上有八个字曰,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,这又何尝不是我们现在的心情。
我们手拉着手聊天,似乎有永远说不完的话。他对我总是如此宽容。他陪着我抽烟喝酒熬夜,走过蛋糕店的时候执意要买一个蛋糕算做生日的补偿,他还要赶晚班飞机回去加班,他还说以后每年都会送新鲜的杨梅给我吃。如果说,那是相爱的时候,我会觉得幸福,而现在我只剩了感激和惴惴,我觉得自己要求太多,而他又都那么无条件满足。无论有没有爱情的成分在其中,那都不是不难得的。我问他,什么时候才能再见,他回答说,那总是有机会的。再见,对于我们来说,真的是还可以再次相见。因为这个,我亦深深深深感谢上苍。
一切都好,我们把酒言欢。没有纠缠、哀怨、凄婉、哭泣。我们都学会了心平气和。这意味着,我们都慢慢被打磨掉了身上的棱角,不再为了迷茫的情感筋疲力尽。可是,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假象还是真相。我们终于可以笑着,挥手,再见。
他走了,我开心的和家人吃团圆饭。笑嘻嘻的回到家里。突然,哀伤的情绪如潮水一般击垮了我,溃不成军。关起门,直哭到惊天动地。如果,如果我们不再相爱,那么,一切的好又有什么意义。如果,如果我注定会失去你,那么,为什么我们还要如此艰难的相见。亲爱的,即使无法再爱你,但是我依然爱着你。我意识到自己仿佛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宿命般的命题。
那么,在眼泪流尽之后,我终于又可以平静的面对一切了。只要你一息尚存,我的爱是微不足道的,随时可以舍弃。因为爱,所以并不一定要耳鬓厮磨寸步不离,也不是双宿双飞和并蒂连理。爱一个人只是希望他幸福自由快乐平安。而这一切,我终于可以做到。只要你好,只要你好,爱意如果也能形成强大的执念,那么你就是幸福的自由的健康的平安的。而我,终于不再哭泣。
后来,在MSN上,他对我说,见到你很开心。泪光里,我含着微笑回答他,我也是。 |